2011年8月31日 星期三

夜鷹之星 原作/宮澤賢治

作家簡介
 宮澤賢治(一八九六~一九三三),詩人、兒童文學家。出身於2011.3.11發生大地震的東北岩手縣,其勵志詩作「不怕風‧不怕雨」,於震災後,廣在媒體流佈朗讀。
作家雖去世超過半世紀,但仍極受日本人喜愛與懷念。宗教信仰虔誠,座右銘是「個人的幸福源自全體人類的幸福」。喜愛自然科學,作品主題不限於人文關懷,也深入探討人與宇宙、愛與寬恕的問題。
宮澤熱愛家鄉,以自創的語言「伊華德福」稱譽生於長於斯的故鄉。作品經常出現寬闊的東北平原、秀逸的青山綠水,豐美的自然景致。富於鄉土特色,格局寬廣,動物、植物、天文地理皆為主題。
由於故鄉岩手縣農村的土地貧脊、氣候惡劣,影響稻作的收穫甚巨。曾在家鄉農林高中任教的作家秉著教育家的胸懷關注農民生活,幫助農民改良稻作及從事農民教育不遺餘力。後因稻作收成不佳為農民請命,在風雨中奔走後種下病根,三十八歲死於肺炎。
「夜鷹之星」為其童話代表作之一,描繪一隻長相醜陋的夜鷹雖備受欺凌,最後仍以犧牲自我見證寬恕。充分流露作家的平等觀與宗教情懷。

夜鷹之星
夜鷹(1),真的是一隻很醜的鳥。
一張臉像沾滿了豆瓣醬似的全是斑點,嘴巴平扁地直裂到耳朵。腳呢,搖搖晃晃地連兩公尺都走不遠。
其他鳥只要看到夜鷹的臉,就覺得厭惡。比如說,連雲雀這種不算美麗的鳥,都自以為比夜鷹高明,每當傍晚,一遇到夜鷹,就擺出嫌棄的樣子,欲言又止地閉起眼睛,別過頭去。其他愛繞舌的各種體型的鳥,在夜鷹面前從不避諱地數落:「嘿,又出來了呢。呵,瞧牠那副德行,真是丟咱們鳥類的臉。」
「哪,瞧牠那大嘴巴,八成是青蛙的親戚什麼的吧。」
噢,如果不是夜鷹,是老鷹的話,像這種半調子的小鳥,恐怕只聽到老鷹的名字就害怕地直打哆嗦,臉色大變,縮起身子,躲到樹蔭底下了吧。
可是,夜鷹既非老鷹的兄弟也不是親戚,相反地,夜鷹是美麗的翡翠鳥(2),以及鳥中寶石蜂鳥的哥哥。蜂鳥食花蜜、翡翠鳥啄魚、夜鷹則吃帶翅的蟲子。
而且,夜鷹既沒有尖銳的爪子也沒有尖銳的嘴,所以,再怎麼膽小的鳥也沒有懼怕夜鷹的理由。所以,夜鷹名字裡的鷹字取得似乎沒什麼道理。
但話說回來,由於夜鷹的翅膀非常堅韌,當迎風翱翔之時,看起來簡直就像老鷹。另外還有一個原因,牠的叫聲高亢,與老鷹有相似之處。
老鷹其實很在意這一點,非常地不悅。所以,只要一碰到夜鷹,就裝出很威嚴的樣子,
疾言厲色地要求夜鷹改名字。
有一天傍晚,老鷹來到夜鷹的家,
「喂,在家嗎?你還沒改名字嗎?你呀,可真不知恥!你和我,在人格上可說天壤之別。比如說,我呢,可以在藍空中任意飛翔,你呀,只能在多雲陰暗的日子或晚上,才能出來。還有,請看看我的嘴和爪子,然後再和你自己的比比看吧。」
「老鷹兄,這沒有道理吧。我的名字可不是擅自取的,是神賜給我的呢。」
「什麼話?說我的名字是神賜的還差不多,你的名字呀,說起來,不過是從我的鷹和夜字借來的,哪,還給我。」
「老鷹兄,這太強人所難了吧!」
「一點兒也不勉強。我告訴你有哪些好名字。叫市藏,哪,市藏,好名字吧。喔,對了,改名字的時候,還得舉行發表會,聽清楚了吧,你得在脖子掛上寫著市藏的牌子,邊說從現在開始我改名叫市藏,然後跟大夥打聲招呼。」
「我做不到!」
「不,做得到!一定要這麼做,後天上午前,你還沒這麼做的話,我可要撕裂你唷。撕裂唷,你最好有心理準備。後天一早,我會一家家地去問,問你來過了沒有?只要你有一家沒到,那可完蛋了!」
「太不講道理了,要我做那種事,那不如死了得好,現在就立刻下手殺死我吧。」
「哼,你再好好地想,市藏這名字並不算壞。」
說完,老鷹奮力地張開巨大的翅膀,飛回自己的巢穴去了。
夜鷹閉起眼睛動也不動想著。
(為什麼我這麼惹人討厭?是因為我的臉長滿了斑痕,嘴裂得太大的關係嗎?可是,我從來沒做過壞事呢。小繡眼鳥從窩裡掉下,我啣牠回巢的時候,繡眼鳥竟然當我偷牠孩子似的,一把推開我不說,還嘲笑我。現在,老鷹又要我改名字叫市藏,還得在脖子上掛牌子,啊,好難受!)
四周暗了下來,夜鷹飛出巢穴,天空的雲垂得極低不安好心地亮著。
夜鷹的身子幾乎要貼近雲,六神無主地在空中兜著圈子。然後,夜鷹突然張大嘴巴、翅膀筆直地張開,如箭似的橫穿天空,不一會兒,咽喉裡吞進了好幾隻帶翅的小蟲子。
正當身子快貼近地面的當兒,夜鷹隨即又敏捷地躍向天空。
雲朵變成鼠灰色,另一頭的山上,燒山的火正焰。
當夜鷹使力飛行的時候,天空像劈開兩半似的。一隻甲蟲飛進了夜鷹的喉嚨,拼命地掙扎,夜鷹很快地將牠吞了下去,就在那時,自己的背不禁感到一陣寒慄。
雲朵完全變黑了,只剩東方燒山的火映著紅光,景象可怖。夜鷹覺得胸口很悶,再度衝向天空,又一隻甲蟲飛進夜鷹的喉嚨。搧動著翅膀的甲蟲讓夜鷹的咽喉像梗住了似的,
夜鷹雖勉強地嚥了下去,但那一剎,心突然地跳動起來,夜鷹大聲地哭了出來。一面哭,一面繞著天空團團轉。
(啊,甲蟲,還有許許多多的昆蟲,每晚都被我吃掉。孤單的我,這一次將被老鷹殺掉。
真的好苦!啊!好苦、好苦,我不再吃蟲子,餓死算了。不,在這之前,老鷹恐怕早把我殺了吧,不,在這以前,我還是到遙遠天空的另一邊去吧。)
焚山的火,漸漸地似水般地流散開來,雲也燒得紅灩灩的。
夜鷹直飛向弟弟翡翠鳥那裡。
美麗的翡翠鳥剛睡醒,正凝望著遠處燃燒著的山。
目視著夜鷹降下。牠開口問道:「哥哥,晚上好。有什麼急事嗎?」
「沒什麼,我要遠行,所以,先來看看你。」
「哥哥,不能走啊。蜂鳥也離得那麼遠,那我不是很孤單嗎?」
「這也沒辦法呀。今天,就別再說了。對了,你呀,除非不得已,否則別惡作劇地捕魚吃喔,哪,再見了。」
「哥哥,怎麼了,再坐一下嘛。」
「不,不能老待著,你再替我跟蜂鳥說一聲。再見!再也不見面了,再見!」
夜鷹哭著回到自己的窩。
夏日夜短,曙光漸露。
吸吮黎明霧氣的羊齒,冷綠地晃動著。
夜鷹高聲嘎嘎地叫著。
牠清理了窩,舔淨自己身上的羽毛後,飛出窩巢。
霧散了,太陽正從東方升起。
夜鷹忍受著眩目的陽光,踉蹌地箭似的朝太陽飛了過去:「太陽兄,太陽兄。請帶我到你那裡去吧。即使燙死也無所謂,像我這種醜陋的身體,即使燙死也還會發出細微的光呢,請帶我走吧。」
可是,再怎麼飛,太陽還是非常遙遠。
相反地,逐漸變小了的太陽說道:「你是夜鷹吧!原來如此,真苦了你了。今晚,去向星星請求吧。因為你不是白晝的鳥。」
夜鷹點頭致意後,巍巍顫顫地降落在原野的草叢上,就像在做夢一樣。
不久,夜鷹覺得自己的身子彷彿直奔向紅色和黃色的星星群中,但無論飛到哪裡,都遭強風吹襲,又像是被老鷹抓住了似的。………涼涼的東西遽然掉在臉上,夜鷹張開眼睛,是一顆從一枝年輕的芒草掉落下來的露珠。
入夜了。天空一片深藍,滿天都是星星。
夜鷹飛向天空,今夜燒山的火仍然艷紅,夜鷹旋繞在微微的火光和清涼的星光中,再度旋轉後,奮力飛向西邊天空美麗的獵戶星座,直直地飛去且嘶叫著:「星星兄,西邊的藍星兄,請帶我到你那裡去吧,即使燙死也無所謂。」
但是,獵戶星座一直唱著英勇的歌,根本不予理會。
夜鷹哭喪著臉,搖晃地降落下來。好不容易站定後,又衝上去。直奔向南方的大犬星座且嘶叫著:「星星兄,南方的藍星兄,請帶我到你那裡去吧,即使燙死也無所謂。」
大犬星座飛快地閃爍著藍色紫色黃色的美麗光芒,說道:「別說傻話了,你到底是什麼呀,老鷹不就是鳥嗎?你飛到這裡來,需要一億年一兆年哩。」
說完,把臉轉向別的地方去了。
夜鷹很失望,搖晃著降落下來,旋繞兩圈後,重又奮力飛向北邊的大熊星座,嘶叫著:「北邊的藍星兄喲,請帶我到你那裡去吧。」
大熊星安靜地說道:「別想那麼多了,去把腦子冷卻冷卻。每次發作時,就跳進浮著冰山的海,如果近的地方沒有海,就跳進裝冰水的杯子裡去吧,這是最好的辦法了。」
夜鷹很失望,搖搖晃晃地降落下來,在空中旋繞四圈後,再度飛向剛從東方升起的銀河對岸的鷹座,且嘶叫著:「東方的白星兄喲,請帶我到你那裡去吧,即使燙死也無所謂。」
天鷹座尊大地說道:「哎呀呀,這是什麼話!要做星星,也要身分相稱才行,再說,得花一大筆錢呢。」
夜鷹完全失去力氣了。
收起翅膀,本來想降到地面上,但就在牠那無力的腳快觸及地面約三十公分之處,突然有如煙火般地再度向天空攀升上去。飛到接近天空中央的時候,夜鷹就像在偷襲大熊般地猛力晃動著身子、羽毛倒豎了起來。然後,嘎嘎嘎地高聲嘶鳴,聲音像極了老鷹。
在原野和森林裡睡著了的鳥都被驚醒,一面打顫,一面狐疑地抬眼望向星空。
夜鷹筆直地升空而上,燒山的火微弱地看起來只像香煙的煙灰,夜鷹往上再往上直衝上去,呼吸因寒氣在胸前凍結了,空氣稀薄的關係,翅膀必須動得很快才行。然而,星星的大小卻絲毫未變,呼氣卻鼓動得像風箱,嚴寒與冷霜如箭似地刺向夜鷹,夜鷹感覺翅膀疲憊不堪。
於是,牠張開含淚的眼,再度逡巡天空。
是的,這就是夜鷹的最後。夜鷹究竟是掉下來、飛上去、倒立著,或許向前?後來就完全不知道了。
只知道牠的心情非常平和,而那張沾了血的大嘴巴雖然歪向一邊,但可以確定是帶著微笑的。
不久,夜鷹張開眼睛。
牠看到自己的身子已變成燐火似的藍光,靜靜地燃燒著。牠的旁邊是仙后座,銀河灰色的亮光就在背後。夜鷹之星燃燒著,一直一直地燃燒,現在,也還燃燒著。

譯註
(1):夜行性鳥,掠食昆蟲,體長約三十公分、暗褐色。
(2):翡翠鳥又稱魚狗。在淡水河中補食魚,嘴大,腹部是橙色,背部至尾巴為藍色,其他部分是深綠色。

鉛筆芯 原作/夢野久作

作家簡介
 夢野久作(一八八九~一九三六年),小說家,原名杉山泰道。自幼受祖父教養成長,學習能劇與謠曲等。考上慶應大學後,因政治家父親令其休學轉為經營農園,後成為僧侶,復體驗了謠曲教師與新聞記者的生活。於一九二二年開始創作,以筆名杉山萌圓出版童話『白髮小僧』。一九二六年,「不可思議的鼓」獲『新青年』雜誌主辦的推理小說獎第二名,此後開始以夢野久作的筆名撰寫推理小說。大作『doguramagura(音譯)於一九三五年發表,有國際視野,初稿原名『狂人之解放治療』,設定由一名狂人撰寫推理小說,被譽為是一部「世界巔倒」的哲學小說。沒有情節,全以頭腦思考脈絡的感覺,同時具備自閉與開放的意識。四十七歲英年早世的作家,其所表現超自然的文學世界,被譽為超越狹窄的推理小說框架。這篇童話於一九二四年發表,有逼視人心意識的特色。

鉛筆芯     

 孩子在削鉛筆。由於很粗暴地在削,削了幾次,筆芯老是折斷。
「這把削鉛筆刀不行!」
孩子說道。
  然後,開始磨鉛筆刀。磨了後,繼續削。很努力地削,但是,黑色的筆芯仍然斷續地斷掉。
 「這枝筆不好!」
孩子發脾氣了。一怒之下,把鉛筆折斷了。
「非找一枝好的鉛筆不可!」
孩子邊折斷鉛筆邊說。
「不轉換你的心,買再好的鉛筆,也沒有用。」

2011年8月24日 星期三

幸福 原作/島崎藤村


作家簡介  

島崎藤村(一八七二~一九四三)小說家、詩人。
  成名作『破戒』,是部描寫出身低微及被歧視部落的小學教師,從隱瞞出身到告白的精神成長故事。島崎後來相繼以自傳小說『春』、『家』、『新生』等奠定文壇地位。被譽為日本十大小說之一的名作『黎明前』,探討日本現代化受西洋影響帶來東西洋文化衝突等問題。島崎關切個人的生命自由,終其一生與代表權威的「家」意識及「社會」抗爭。除了小說、詩,也寫隨筆、童話。「幸福」發表於一九二一年,強調幸福取決於意識,而非物質。展現作家追究人與人生本質為何的精神。

幸福

「幸福」去拜訪每個家庭。
 沒有人不想獲得幸福,因此所到之處大受歡迎。
但是,如此一來,無法辨識人心。
於是,「幸福」穿上很窮很破像乞丐的衣服,
打定主意,不管誰問起來,
都絕口不承認自己是「幸福」,故意說是「貧窮」。
如果有人看到即使穿得這麼襤褸衣衫的人還仍然歡迎的話,就把幸福分給那個人家。
「幸福」去拜訪每個家庭。先來到一個養狗的人家。
走到門前,「幸福」站住了。
那戶人家並不知道「幸福」來訪,
看到是一個像乞丐的人站在門口,出聲問道:
「你是誰呀?」
「我是『貧窮』。」
「我們家拒絕貧窮!」
說完,那戶人家砰的一聲把門關起來,而且,養的狗還狂吠了起來。
「幸福」一溜煙地跑掉了。
這一次,走到養著雞的人家面前,站住。
那戶人家並不知道「幸福」來訪,
只看是一個讓人討厭的傢伙站在門口,
於是,皺起眉問道:
「你是誰呀?」
「我是『貧窮』。」
「啊,是『貧窮』呀,我們家已受夠了『貧窮』!」
那戶人家重重地嘆了口氣,想起自己養的雞。
心想,這個窮苦的像乞丐的人該不會是偷雞來的吧。
「咕、咕、咕、咕。」
那戶人家的雞發出小心翼翼的叫聲。
「幸福」離開了那戶人家。
這一次,來到養著兔子的人家前面,停住。
「你是誰呀?」
「我是貧窮呀!」
「啊,『貧窮』呀。」
那戶人家走出來一看,
是一個看起來像窮苦乞丐的人站在門口。
那戶人家並不知道「幸福」來訪,
但是,他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。
那個人從廚房拿出一個飯糰,說道:
「哪!給你吃。」
除了飯糰,還配了塊醃製的黃蘿蔔乾。
「咻........。」
兔子發出聲音極大的鼾聲,快樂地睡著午覺。
「幸福」很清楚這個人家的心。
僅只一個飯糰、
一塊醃黃蘿蔔乾,
也能洞悉人心深處。
他非常高興,
於是,把幸福分給那個養兔子的人家。

志賀寺上人之戀 原作/三島由紀夫


 作家簡介 
  三島由紀夫(一九二五-一九七○),作家、劇作家,原名平剛公威。四十五歲那年,以憂心第二次大戰後日本社會逐日荒廢為名,要求自衛隊奮起救國,於散發檄文後切腹自殺。
 三島是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,有日本的海明威之譽。作品廣受歐美及東南亞國家翻譯,耳熟能詳的即有:《金閣寺》、《假面的告白》、《午後曳航》等。創作範圍及於小說、戲劇和評論,十三歲即寫出短篇小說<酸模>,十六歲發表<繁花之森>,可謂「文才早熟」,隨後以《禁色》、《潮聲》、《愛的飢渴》、《蘭陵王》、《天人五衰》等作品,以及劇本《十日之菊》、《莎徳侯爵夫人》等飲譽文壇。三島早期醉心於日本浪漫主義,擅從日本古典名著汲取靈感,批判封建思想、追求人性的解放。後來熱中古典主義,仿效希臘、拉丁藝術家的形式美、理智和威嚴中帶譏諷的藝術風格。日本評論家評其作品「富於犀利的智性」。

 志賀寺上人之戀   
 
  我沒有費心做考證開始寫這則故事,可能會被指責不夠謹慎。對我而言,唯一的根據是《太平記》(1)第三十七卷的傳說性記敘,誠如各位所知,這是和天竺的一角仙人的故事成對比,對我國的志賀寺上人的愛情所作很簡潔的記敘。
  這則故事之令我感興趣,與其說獨特的愛情情緒,不如說那單純的心理因素。主題是愛情和信仰的相剋。在西方,這種例子很多,但在日本是少有的事例。戀愛的因素很明顯地和來生的關係密切。不僅上人,就是被愛戀的女人當中,也會爭奪來生與今世的席位,說得誇張些,當人本身所思考的世界結構處在崩潰與危險境地時,戀愛的故事才會成立。實際上,平安中期(約九世紀)以後興盛的淨土信仰,嚴格的說是信仰,不如說是一個巨大觀念世界的發現。
  
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一
  據源信(2)寫的《往生要集》(3)記載,即使列舉了盛讚淨土(4)的十大快樂,仍只是九牛一毛而已。所謂十種快樂:聖聚來迎之樂、蓮花初開之樂、身相神通之樂、五妙境界之樂、快樂無退之樂、見佛聞法之樂、隨心供佛之樂、增進佛道之樂。
  淨土的土是琉璃。淨土的路被黃金做的繩子區隔。地面平坦,沒有止盡。在一個個分界上,有五百億座用景泰藍造的宮殿樓閣;有著各式各樣寶物的地板上,舖著奇怪的道袍;殿內閣樓上許多的天女始終奏著樂,歌頌如來。講堂和精舍和宮殿和樓閣的庭院有浴池,黃金的池底是白銀的砂,琉璃的池底有水晶的砂。池子上開滿輝亮色彩琳琅的蓮花,燦美的光隨微風亂顫。此外,鴨子、雁、鴛鴦、鶴、孔雀、鸚鵡、伽陵頻迦(有著美女臉聲音美妙的鳥),晝夜不分地以溫柔的聲音歌頌佛陀。再怎麼溫柔的旋律,被這許多鳥類合唱起來也很喧鬧。
  池畔和河岸旁的叢林都是寶樹。紫金的矮樹、白銀的枝枒、珊瑚的花,映照在水鏡裡。虛空垂下寶繩,且掛滿許多寶鈴,法華誦經聲綿延,不去動它會自動發聲的不可思議的樂器也遙遠地掛在虛空。
  如果想吃什麼食物時,很自然的,眼前會出現景泰藍桌子,桌上有盛著山珍海味的景泰藍的盤子。但是,無須用手拿起,僅只看到顏色、聞了香味,就感到身心清潔、飽腹、身體滋養,什麼都不用吃了。餐後,盤子和桌子會忽然消失。
  衣服會自動套在身,無須裁縫、洗滌、修繕。不用燈火,光明無時不在,不要冷暖器設備,一年裡,溫度適中,世界充滿百千種微妙的香氣,蓮花的花瓣飄個不停。
  而且,《往生要集》的觀察門提及,初學觀行(5)無法達到深奧處,必須將精力傾注於喚醒外在的想像並使之無限的擴大。為了觀佛,靠想像力超越一種捷徑。沒有規律的想像力先集中在一莖蓮花上,再從那裡擴散。
  以顯微鏡的觀察和天文學的推理,這蓮花,可成為一個宇宙論的基礎,或者媒介。首先,一朵朵花瓣有八萬四千條脈,一條條脈有八萬四千個光亮。而且,無論那花有多小,直徑有二百五十由旬巨大,如果以一由旬有三十里的說法來算,那麼,直徑七千五百里的花還算袖珍的呢。
  這種蓮花有八萬四千片花瓣,一片片花瓣當中,有各自綻放光明百億顆的朱玉。在裝飾得很美的花座上,聳立四根寶柱,那一根根柱子,就像百千萬億座的須彌山(6),柱子上的幔幕點綴著五百億顆寶珠,一顆顆寶珠有八萬四千的光亮,一個個的光亮化作八萬四千不同的金色,那各異的金色又作出各種變幻。
  這樣的凝想稱作「華座之思」(7),在這則愛情故事背後展開的觀念世界,正有如此的格局。
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二
  志賀寺上人是個德行很高的僧侶。眉毛花白,衰老的身軀必須拄著柺杖才能走動。
  這位修養學問雙薰的聖者的眼裡,現世,不過像塵芥罷了。上人在定居這座草庵後,親手栽種的松樹,已高聳入空,樹梢迎風搖曳。如此長時間的捨棄了浮世,已生放心了吧。
  他憐憫地暗笑身處富貴情境的人,為何不自覺那只是夢中的快樂?見了容顏美麗的女子,也同情她們是隨著煩惱流轉迷界的人。
  只要不對這個現世的動態抱著同感,從那一刻開始,現世也就靜止了。在上人的眼中,現世是靜止之相,現世不過是紙上的畫,一張異國的地圖而已。這種徹悟的心境,使人忘記恐懼,不理解為什麼會有地域的存在。現世對他而言很清楚的是無力的,而且,他絕不是傲慢的人,也就沒想到這是自己德行高超帶來的結果。
  上人的肉體已大致衰萎了。
  入浴的時候,凝視著衰弛的皮膚覆在凸骨上自己的身子,他感到喜悅。這樣的肉體,像是別人的已能與自己相互讓步了。淨土的飲食也像已配合了這個身子。
  每晚的夢,只做和淨土有關的夢。醒來時,知道了仍活在現世,感覺像被繫綁在無常哀憐的夢裡,只覺得悲哀。
  春天,一到花季,來自城裡探訪志賀之里(滋賀縣)的人多了起來。上人一點也不覺得煩擾。因為現在的心境已不再受這些人攪亂了。上人帶著柺杖走出草庵,來到湖邊。午後的光亮轉成夕陽照射的時候,湖波閑靜。上人作水想觀(8),獨自佇立湖畔。
   此時,身分高貴的人的座轎(9)來到湖岸,停在獨佇的上人近處。轎裡坐著京都(10)的御息所(11)。御息所為觀賞志賀春天的景致而來,為了再看一眼湖景,停轎,從轎中瀏覽。
  上人不自覺地望向那裡。然後,被那美麗震撼了。御息所和上人的視線短暫遇合,由於上人目不轉睛,御息所也沒有閃躲。御息所原不是能原諒無禮注視的寬容的人,但是,對方因為是行止端正的老僧,她只對那短暫的凝視有些訝異。
  御息所突然停止遊覽,座轎開動,經過志賀山旁向王城的路出發。入夜,座轎從銀閣寺大道轉進皇居。直到轎影消失在樹和樹之間,上人動也沒有動。
  現世在一瞬間,以驚人的力量向上人復仇。自認不動如山的信念瓦解了。
  回到庵裡,對著主佛,他想誦經。可是,妄想的影像一逕挨近妨礙著。那美麗只是假象,是必會寂滅肉身一時的現象而已。儘管如此想,但當難以形容的美麗打動了上人的心的剎那,那力量,像是稀有的、永遠的力量。感動雖像故意戲弄肉體般的一逕糾纏,但上人畢竟已不再年輕了。肉體的變化並非瞬間發生,應該說不知如何迅速地被浸在微妙的毒裡,讓精神立刻變質了。
  上人不曾犯過色戒。年輕時雖和女色格鬥,卻把女人當作是肉體的存在。想像中的肉體只是純粹的肉體。結果,上人為了征服這個相當觀念性存在的肉體,倚藉精神的力量。成功了。而且,目前為止,了解上人行動的人當中,沒有一個人懷疑那個成功。
  但是,環顧湖水的那女人的臉,說是肉體卻又是太光輝的完整的存在,上人不知怎麼命名才好。在這稀有的瞬間出現之前,只能說是長久以來欺騙上人、悄悄隱藏在上人內心的東西現身了。簡直就像現世本身、靜止的現世突然從畫中起身、開始動了起來。
  彷彿站在王城大道車馬喧囂中,雙手遮住耳朵後很快地鬆開手,噪音迅速地在身邊升起般。
  撫摸到現世的流轉,聽見了那聲音,就像進到現世的環圈裡。原本和任何事物斷絕關係的人,再度置身於一種關係。
  上人在讀經當中,也幾次不能克制地嘆了氣。心想,大自然或能排遣情緒,眺望傍晚山上的雲,但整個心像雲一樣的浮游徒然亂了形狀;仰望月亮,傾心所想的仍然一樣;面對主佛想讓心思安靜下來,但主佛的臉變換成御息所的臉。世界進到了小小的環圈中。在那個圈圈裡,一邊是上人,另一邊是御息所。
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三
  京都的御息所很快地忘了志賀湖畔凝視著自己的老僧。
  過了一段時間,聽到謠言,才想起那件事。親眼看到上人目送御息所座轎離去的當地人,告訴前來志賀賞花的貴族說,上人在那天傍晚發瘋了。
  御息所當然裝作不立刻將謠言當真的模樣。可是,由於志賀寺上人的德行名聲很高,如果謠言是真的,這個事件不免滿足了御息所的虛榮心。她對世俗男子們的執戀已膩煩了。
  御息所雖然很清楚自己的美貌,但有種會被無視自己的高位與美麗、且認為這些毫無價值的力量吸引的傾向。她的信仰之心厚篤,因為生活無聊,她信了淨土。把如此絢爛華美的現世稱為穢土而厭離的佛法,畢竟聊慰了被當作世間寶物珍愛的倦怠感。
  在戀愛專家們的眼中,御息所是宮廷優雅的化身,她被崇拜著,沒有人不愛這位貴婦人,事實上,她也值得被恭維。每個人都看得出御息所並非打從心底愛著天皇。御息所夢著的是在幾乎不可能的分界上才有的愛欲。
  志賀寺上人是有名聲的高徳者,而且歲數很高。他是個棄世的人,王城裡無人不曉。如果謠言是真的,那就表示上人被御息所的容色所迷,不惜犧牲來生。沒有能比得上這樣的犧牲,沒有比這更巨大的贈禮了。
  御息所不為宮廷的仰慕者所動,年輕貌美的王公貴子也動不了她的心,男人的容貌不算什麼。她只關心有誰能夠最強烈、最深刻地愛她。
  內心懷抱這種關心的女人,是一種恐怖的存在。如果只是妓女,只需獻上世俗的財富就已足夠,但是,御息所因為擁有了世俗所有的榮華富貴,她等待的是奉獻來世富貴的男子。
  宮廷裡,有關志賀寺上人戀情的謠言愈傳愈熾,連天皇都半開玩笑地提起這件事。御息所當然不會對這玩笑感到喜悅,假裝冰冷地當作一種趣聞。御息所知道,任何人都能放心的開玩笑,一個原因是,御息所的美麗使道德高尚的和尚都情不自禁;另一個因素是,大家都安心地以為,老人與貴婦人之間絕不會發生現實上的戀情。
  御息所回想從轎子裡看見的老僧的臉孔,與到現在為止愛過她的任何男人的臉都不一樣。一點被愛的資格都沒有的男子的內心,也會萌長愛情的芽,真是不可思議。現實裡宮廷的詩歌對唱,那種歌頌因同情生愛的「無望的戀情」,與和尚的愛相比,幾乎是自滿的雜耍演技。
  到此應有所能理解了吧,與其說這位貴婦人是優雅的化身,不如說她倚賴著被愛這雄壯的趣味維生。地位再怎麼高的貴婦人,只要是個女人,如果缺乏了被愛,則即使掌握再大的權力,也毫無意義。當男人熱衷政治鬥爭時,女人用別的方法、純粹女性的方法做著征服世界的夢。然後,嘲笑剃髮的女性。到底女人雖捨棄俗世,卻無法割捨與生俱有之物,只有男人能夠做到。
  那個老僧,一旦捨棄浮世,比公卿哥兒們更像男人。正如他捨棄浮世般,這次,他為了御息所,連來生都肯放棄。
  信仰篤實的貴婦人的內心,浮現蓮花的影像。想起有著二百五十由旬寬的巨大蓮花。比起肉眼能見的小小蓮花,這朵毫無規則的蓮花,更符合她的興趣。例如,和聆聽庭院前風掠過樹木的聲音相比,吹過淨土寶樹的風所產生的微妙音樂就有趣得多。懸掛天空的那不敲自鳴的樂器,宛如身邊也有琴與箏模仿著奏出清靜的樂曲般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四

  志賀上人在搏鬥。
  年輕時與肉體的格鬥,帶著獲取來生的希望。但是,到了老年的這個絕望的決鬥,卻與無法挽回的喪失了的感情相繫。
  愛戀京都的御息所的不可能性,不言自明無須懷疑。再說,被這戀情俘虜了的時候,不能赴到淨土亦不言可喻。在世間原本心境自在的高僧,瞬間,卻籠罩在前途灰黯之中。想超越年輕時決鬥的勇氣雖輕而易舉,但也許是基於自尊而不想這麼做。
  上人再度感到恐怖的存在。他覺悟到未來不知會發生何事的現世中那黝深的黑暗。他相信,直到那高貴的座轎靠近志賀湖畔以前,等待著自己的是不太遠的涅槃。
  華座之思、總相觀(12)、雜略觀(13)皆徒然。一思考,浮現的必是京都的御息所美麗的容顏,試著將思考融於湖水作水想觀也徒勞。細波水底,晃晃蕩蕩湧現出來的是御息所美麗的臉龐。

 很自然地,上人悟出精神集中是有害的,於是,儘量讓精神擴散,嘗試曖昧。集中反而和更深的迷惑緊繫,這使上人感到愕然。而嘗試的結果,也就是說,反而只好接受迷惑。內心非常氣餒,試圖逃避的努力反而消失無蹤,不如乾脆凝想御息所的臉反而落得輕鬆。
  把對御息所作的各種幻想當作莊嚴的事來想,使上人感到喜悅。為什麼,將這個愛戀的對象想像為華麗的存在、明知愈來愈遠、愈來愈不可能,卻仍感到如此喜悅?也許將御息所描繪成近旁的卑賤女體反而自然。這樣的話,至少雖在幻影當中,也仍對迷戀者有利。
  這麼一想,上人察覺到自己心目中的御息所,不僅只是肉體,也不單是幻影。上人的確緬想了實相、實體。在女人身上尋找實體是不可思議的。高德的和尚,即使陷入了愛情,也仍不失用抽象思考直視實體的那平日的修練功夫。京都的御息所,現在化作一個二百五十由旬的巨大蓮花的幻影。被許多蓮花撐住假寐著的她,比須彌山、比一個國土,更為巨大。
  事實上,愈將這份戀情愈比擬作不可能,造成的結果是上人更徹底地背了叛佛陀。怎麼說呢?因為這個戀情的不可能,不知不覺地與解脫的不可能相連。愈認定是無法如願的戀愛,妄想愈確實,邪念愈難動搖。如果是有希望的戀情,反而容易斷念。這種不可能的戀情,就像湖水般停滯不前淤積於地面,毫無流動的跡象。
  上人渴望再見御息所一面。變成巨蓮般女人的幻影,他害怕相逢後會毫無痕跡般地消失。消失了的話,上人絕對得救。這次一定能夠解脫。但那也是上人最恐懼的。
  如此孤獨的戀情,為了欺瞞自己不去面對,竟編造出如許的謊言圈套。當上人決定去見御息所時,上人本身即感到這個灼痛的病已治好了一半。做這個決定時異常的喜樂,上人自己也差點誤認是自迷戀解脫了的歡愉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五
  
  人們即使看到御息所的宮內庭園角落,手拄鴿頭拐杖的落魄老僧黯然站立,也絲毫不訝異,修行者或乞丐站在顯貴的院子乞求施捨的光景並不稀罕。
  其中一個女婢告訴了御息所這件事。御息所好奇地透過簾子望了望那裡。在庭院嫩葉的葉蔭下,衰萎的老僧垂頭站在那裡。御息所張看了一會兒,等知道那的確是在志賀的湖畔看到的上人時,她的臉色變了。
  御息所遲疑了。由於下不了決心怎麼做,說道,就讓他在那裡吧。女婢遵照吩咐。
  御息所感到內心不安。生平第一次有這種感覺。
  捨棄今生的人見得很多,但把來世置之身後的人,這是第一次見到。那是不吉祥的,讓人心生難以言喻的恐怖。這位貴婦人喪失了上人的愛情裡所描繪的空想的歡愉。就算上人為了她而捨棄來生,來生也未必能毫無瑕疵地掌握在她手中。 
  御息所俯視自己華麗的衣裳和纖美的手,再抬頭望向庭園彼方佇立著的和尚那老醜的臉和邋遢的僧袍。這樣的邂逅,不知怎麼地,竟有些地獄的媚惑。但那與曾想像過的壯大的夢不一樣。上人活像來自地獄的人。那背後搖曳著淨土的光輝的高徳風貌,遍尋不獲。藉他想像淨土的所有光采已消失無蹤。與在志賀湖畔看到的上人雖是同一人,但是,卻像另外一個人。
  京都的御息所和宮廷內的人,平時都有克制感動的傾向。當應該感動的事來到眼前,卻總是壓抑著。所以,儘管見識了老僧如此的愛情明證,但面對那永遠像在做夢似的至高無上的愛情,她也只能貶抑地想,就如此平庸嗎?
  志賀寺的上人拄著柺杖終於來到王城的時候,幾乎忘了疲憊。稍稍潛入御息所的後宮,想到那簾子後面有自己所愛的女人,彷彿從所有虛偽的夢裡轉醒般樣。
  愛情的面貌是如此的潔白無垢,來生再度更加地吸引著上人。上人發現,不曾將淨土想像成如此純粹的切實的形狀,對淨土的憧憬幾乎用的是感官。再下來該做的,只剩下為消解會成為後世障礙的今生的妄念,去見御息所這件事了。只剩表白愛意這道手續了。只剩這件事了。
  老軀靠著拐杖站立,很辛苦。五月明朗的陽光透過嫩葉傾注在上人的頭上。上人幾次感到暈眩,但都用手杖撐住了。御息所早點發現而召喚的話,手續很快就結束了。然後,在那裡,淨土的門開著等候自己。上人等著。手拄拐杖支撐那令人精神恍惚的疲勞,等著。陽光終於黯下來了,夕景呈現。可是,仍沒有御息所的音信。
  御息所壓根不知道上人所想像的淨土就在她身後。幾次從簾縫探望前院。上人站著。上人還站著。
  御息所害怕了起來,她彷彿看到妄執的生靈站在那裡。她被如墜地獄的恐怖驅策。誘惑了高徳的和尚,淨土絕不會歡迎她,迎接她的恐怕是地獄吧,她被俗世的懼怖困住了。此刻,她所夢見的至高無上的愛情徹底破滅了。被愛,是地獄。她和上人相反地,透過上人,她看到了地獄。
  然而,這位尊大的貴婦人使力與恐怖決鬥。鼓起一股氣,借助了天性中的殘忍。上人總會倒下吧,她心想,直到他倒下為止,等著吧,以為可能倒了吧,視線投向簾外,那默然矗立的姿勢令人心慌。
  入夜,在月光的照耀下,上人的立姿有如白骨悚立。
  京都的御息所被恐懼擾得睡不著。再不張望簾外了,把背轉向另一邊。卻又感受到上人的凝視。原來,這並非平庸的愛。可是,自被愛的恐懼,墜地獄的恐懼中,貴婦人反而更強烈地思念淨土。但願自己所思念的淨土不要毀損, 要守護著它。這塊淨土不同於上人的淨土,是與上人的愛情毫無瓜葛的淨土。如果和上人說了話,她所思念的淨土怕會崩壞。她一心一意地祈禱,上人的愛與她無關,上人只是自作多情,根本沒有將她引進淨土的資格。
  儘管這麼想,可是,夜愈深,隨凉氣愈甚,萬一上人倒地死掉了,她仍能不動心嗎?她愈來愈沒有信心。,
  上人靜佇。月亮隱去後,那身影像是一株奇形的枯木。
  御息所在內心吶喊,我與那個身影毫無干係!怎麼會發生這種事?御息所百思不得其解。在如此想的剎那,御息所罕有地完全忘卻了自己的美貌。或者說,故意遺忘了。
  天終於亮了。
  黎明微闇之中,上人仍站著。
  御息所被打敗了。她呼叫女婢,吩咐把院子裡的上人帶到簾前。
  上人的肉體枯朽了似的進入忘我的境地。他等待的是御息所還是來生已不清楚了。看見女婢走下晨光微明庭院的身姿,也不覺得是等候的人翩臨。
  女婢轉達了御息所的話。上人的嘴裡發出恐怖的叫喊,那簡直就不像人發出的聲音。
  女婢想伸手攙他,上人撥開了。然後,以異常卻精確的步伐走向簾前。
  簾內黝暗,從外面看不到御息所的模樣,上人屈膝跪在竹簾前,雙手覆起臉哭泣著。
  長長的慟哭,無法言語,一直哭著。
  這時,白雪般的手,自罩在微闇曉光的簾子下伸了出來。
  志賀寺上人用雙手抓住思慕的人的手,將額頭、臉頰貼了上去。
  京都的御息所感到撫摸自己的手的那雙手異樣冰冷。然後,手被熱熱的東西重重地濡濕。自己的手被他人的淚水沾濕,御息所覺得很不舒服。
  但是,當感受到逐漸轉白的天空顏色透過竹簾照射進來時,貴婦人篤厚的信仰,讓她頓時感受到人世是尊貴的。心想,觸摸著自己的手的這隻陌生的手,一定是佛的手。
  御息所等待著。
     幻想在御息所的內心甦醒了。淨土的琉璃土、群立的景泰藍樓閣、奏樂的天女、舖著水晶砂的黃金水池、光燦的蓮花、伽凌頻迦的聲音等全都甦醒了。她思忖,這樣的淨土如果屬於自己,而且其實,如果如當下般如此堅信無疑的話,接受上人的愛,也無妨。御息所靜待這個有著佛的手的男人要求掀開簾子。上人會作如此的要求吧。簾子會被掀開吧。那在志賀湖畔的京都的御息所美麗的身姿會出現吧。上人會接受款待吧。……
  志賀寺的上人,但是,什麼也沒說,什麼也沒懇求。緊握住御息所的年老的手終於鬆開。雪白的手,留在曙光裡。
  上人離去,御息所的心冰冷。
  幾天後,傳來志賀寺上人在草庵圓寂了的消息。京都的御息所獻納了許許多多美麗的經卷,是《無量壽經》、《法華經》、《華嚴經》等珍貴的佛經。

    譯註
1.   歷史文學,成立於一四○二年,描寫一三三六到一三九三年長達半世紀的日本社會內亂狀況。
2.  平安中期日本天台宗高僧,生於九四二年,卒於一○一七年,又明應心僧都,僧都是僧侶的階級,地位崇高。
3.   源信的著作,成立於九八五年。三卷,主要敘述誦經的要旨和功德。
4.   已進入徹悟境界的佛和菩薩們居住的清靜國土。與此相對,飽受煩惱之苦的凡夫所住髒穢國土稱作穢土。
5. 《觀無量壽經》中的觀行,觀照內心的真理,並予以實踐。
6.  在佛教的世界觀中,聳立世界中心的高山。
7.  佛語,《觀無量壽經》十六觀中的第七觀。簡單的說,即從蓮花、葉瓣觀想極樂世界的方法。
8.《觀無量壽經》中的第二觀。從水或冰的清涼,觀想極樂淨土大地的方法。
9.  中世紀貴族的交通工具,用牛拖的一種轎子,轎子兩邊以立板圍起。
10. 京都是七九四到一八六八年日本的首都。
11. 天皇妃子的稱呼。原作《太平記》第三十七卷裡,指的是宇多天皇的妃子-
      褒子。
12.  觀想淨土所有事物的方法。
13.  觀想特定事物的方法。

評論<志賀寺上人之戀>
 志賀寺上人是個即使在夢裡都會夢見淨土的高僧,但當他邂逅宮廷優雅化身美麗的御息所之後,願意犧牲來生、皈依愛情,正中了渴望真愛的御息所的心願。但是,志賀寺上人決定除去妨礙來生的今世妄念,來到御息所後院告白。愈接近御息所,來生對他的誘惑更強,因為上人看到御息所背後的淨土。置身被愛與想像地獄的恐怖中,御息所忍不住想像上人是佛的替身,正願意將愛相委,贏得愛情的上人卻僅滿足於撫摸御息所的纖手後,從容離世。
 小說取材自日本中世紀歷史文學《太平記》第三十七卷。《太平記》成立於一四○二年,描寫十三世紀後半期日本社會的動亂。受儒家「興亡取決道德」的政治倫理影響,全書以批判亂世的精神寫成。主題分為:風雲世紀、驕者必敗的戰亂、骨肉相爭、無盡的相剋等。志賀寺上人的故事,屬於迷惑與救贖的衝突,且描繪了中世流行的淨土思想,表現在生命朝不夕保的亂世,無論僧俗貴賤皆憧憬來生的精神信仰。
 擅長改寫日本古典題材的三島由紀夫,以「戀愛與信仰相剋」的視點,在二十九歲那年,運用抽象的手法,透視高僧追求非幻影、非肉身的女性實體心理。誠如他在小說前段所言,著眼其「單純的心理因素」。志賀寺上人也先後出現在三島的長篇小說《禁色》(一九五一)與短篇<愛情的負荷>(一九四九)中。這篇僅一千字、刻劃愛的苦行與死亡的作品,被譽為「中世紀至美的愛情故事」。